回到重华宫后,椒图缓了许久才静下心来。
棠华的事情本也和她不太相关,且不说她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,就算是她有些手段,如今也是力不从心。
更何况,等她寻到出宫的密道,也该早早溜出宫去。
这样想着,椒图心绪稍稍缓和了几分,才在芳若的服侍下,早早休息了。
明日还要有一场恶战。
比武这些东西,前世她也学了个大概,虽比不过萧振等人,但和学宫之中的纨绔子弟切磋一下还是可以的。
虽说她没有什么切磋的想法。
但出于警惕,她还是不敢太放心。
执掌江山多年,她哪里不知道如履薄冰的道理的。如今她虽是公主,但身后没有靠山,便是沈初,想要弄死她,也只是动动手指的事情。
她也将她得罪得很了。
不过为这样一桩小事睡不下觉,倒也不至于。
窗外海棠正盛,虽是无香,胜在景好。就着这一番好景,椒图一夜好眠,第二日早早地就起了身。
今日重华宫清净一些,棠华倒也没有过来寻她,只有芳若并一个丫鬟,一并将她送到武场。
武场也设立在宫中,先前是王孙贵族比武用的,如今设立了学宫,也一并化为了练武所用。只是眼下的先生还不是易观瑕。
她垂下眼,盯着自己的掌心。
这一年她还没有练过剑,掌心也没有磨出血,可前世刻在骨子里的剑招,还在眼前流转。
念念不忘。
迈进武场的那一刻,椒图深吸了一口气。
校场和前世并无两样,好像这座宫城也和前世无二区别,年复一年,日复一日——变得只是人心。
校场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,立了乌泱泱的一群,上面的先生是萧家的旁系,后来在朝中也有一番作为,名唤萧云,眼下着一身劲装,正立在擂台上,比画着一把秀美的长剑。
椒图心口一顿,默默抬眼。
萧云声音爽朗,年岁也轻:“这一把剑,也是出自昆山玉墟,更是国师大人亲手所铸,今日也是诸位小试,谁若是赢得头筹,这把剑便认谁做主,由易先生亲自开锋。”
底下众人登时热闹了起来。
连带着姬安那样的纨绔,眸光也热烈起来。
昆山玉墟!若是能有这样一把来势不凡的剑,甭说是杀人,便是悬在身上,也是给家族添光的事情。
只是有人不免出声:“萧先生,这把剑分明是女子所用,难不成易先生早有所属?”
此话一出,远处棠华那一群人,便就炸开了锅。
王孙贵族之中,论起武艺高强的女子,恐怕只有五公主一人,旁人谁还能赢过她?
众人不免就有些失落。
椒图垂下眼睫,克制着心上的颤抖。
怎么可能!
这把剑,明明是易观瑕为她亲手而铸,连剑上的花纹和剑柄的用料都如出一辙,还是她亲自看着易观瑕淬炼——
那时候易先生待她当真是好极了,知道她提不起重剑,跑遍天下四海,才寻来了这一方玄铁,为她制一柄削铁如泥的长剑。
可,可现下!
它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,还成为众人比试的彩头。
昨日在课堂上受得委屈,到了今日见了这把剑,蓦地炸开决堤。
她忽而觉着心口好痛好痛,痛到连呼吸都发颤,整个人摇摇欲坠,几乎都直不起来身子。
她勉强扶住旁边的栏杆,只麻木地告诉自己,今时不同往日,她不用去在乎。
可难道,连易观瑕待她,也是假的吗?
她缓了口气,耳畔却忽而传来一道温润清朗的声音。
“阿图。”
熟悉的声音裹胁着前世的记忆钻入脑海,椒图脊背一僵,才从那些噩梦之中清醒过来,扭头对上了来人的眼眉。
素来冷淡的面容上,浮着一层浅淡克制的温柔,他语气轻缓地像是在对待一个不知世事的孩童:“殿下,是想要那把剑吗?”
椒图心底有个声音。
她告诉自己,不能要那把剑,不能沾染前世的一切,无论是人还是物。
可只是一眼,只是往擂台上看一眼。
她想,她必须要那把剑。
那把专门为她制造的剑,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,她都做不到放手给别人。
所以她抬头,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:“那把剑,我很喜欢。”
卓惜也垂下了眼。
十四岁的椒图可怜极了,身上一根刺也没有,乖软可爱,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捧在手中。可是那把剑.....
他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。
前世她与椒图闹得极凶的时候,椒图也是抽出那把剑,捅到了他的胸口,只是未曾狠心杀了他。
鲜血和海棠混了一地,椒图那近乎残忍的倔强在血中也没有片刻退让。
可他已经记不清楚是为什么争吵了。
现下,他扭头,将目光落在那把剑上,心口是无尽的悲凉。
但他脸上还是笑得温柔:“那我帮你赢回来,如何。”
椒图眉眼一顿,强压下眸中的诧异,尽量维持着自己眼中的懵懂。
可她对上卓惜那眸中温柔到近乎诡异的面容时,陡然觉着有些不安。
无功不受禄的道理,她还是知道的。
只是现在,她却不想强出头,回头再与棠华闹个不痛快。
总归利用一下卓惜,他也不会掉块肉。
这一次,也是他自己凑上来的。
正说着,那厢小试也已经开始了。
卓惜同她不一样,是实打实的学生,自然要去抽签比试。
椒图初来乍到,也就没有去凑热闹,索性缩在一旁,等着卓惜帮她拿下头筹。
得罪人这事儿,还是交给卓惜去做最好,就算是卓惜将那把剑送给她,她再半推半就地拒绝,也不会教人记恨。
总归前世这样得了好处还卖乖的事情,也做过不少。
眼见比试就要开始,像越阳虞棠这样的武艺不行的,便不用参加比试,只和椒图一并坐在廊下观望,待到春试的时候,浑水摸鱼过去,名次虽不好看,却也是实打实强身健体了。
比赛一开始没有什么看头,棠华用的是一杆银枪,没有穿以往的宫装,秀美的脸倒是和贤妃有些相似了。
枪出如龙,虽然稚嫩,但来日也必然很有造化。
至于卓惜,武功自然是不比常人,几位皇子都不是他的对手,一番比试下来,坐上一群人也都看出来端倪。
四公主景阳也不爱习武,只坐在一旁,摇扇说着风凉话。
“谁不知道惜殿下从来淡泊名利,不屑争抢,今日八成也是为了那一柄女剑罢了。”
说着,她余光往棠华瞥了一眼,唇缝露出了几声笑:“可咱们也都不是习武的料,只怕是惜殿下早有所图了。”
其下便就有人应道:“若是这样,干脆让五殿下赢了便是,何必再这样一层层比试?”
景阳冷笑一声:“若是输在五妹妹手下,岂不是更为用心?”
椒图无语。
眼见卓惜已经快刀斩乱麻,率先立在了那女剑跟前,下一刻,便是要与棠华进行最后一轮的比试。
棠华心里惶恐,怕赢,更怕输。
若是赢了,恐怕正要如那群人所说,是卓惜有意让她。何况景阳素来看她不顺眼,若再添油加醋,恐怕父皇当真能将她嫁去夏朝。
可若是输了。
棠华不想输。
不为那柄剑,也要对得起自己手中的枪。
卓惜眉眼寡淡,只略微抱剑行礼:“五殿下,请赐教吧。”
剑锋如霜雪,白衣如月霞,一起一动,如蛟似龙,更逼人的是招式之中的果决。
他没有想输的打算。
众人不免都捏了一把汗,如今卓惜已经赢了晋朝满朝的王孙,虽说太子和三皇子碍于颜面没有去讨教,但那二位更是花拳绣腿,上不得台面。
萧云心里也着急,这卓惜平日里总是礼数周全,从来不做这样拔尖的事情,今日怎么像是吃错药一般,竟一点脸面也不给晋朝留。
此事若是传到姬笃耳朵里,少不得又是一阵动怒。
他望着远处的棠华,只暗暗祈祷五公主能给晋国挣一挣面子。
只可惜几招过后,棠华到底是强弩之末,她退了一步,释然拱手。
“惜殿下,您赢了。”
卓惜微微颔首,才走向那把剑,只是手还未探到剑柄,身后就传来了一声明朗的笑:“久闻惜殿下文武双全,今日一见,果真不同凡响。”
椒图心里一咯噔,还未抬眼,却见身侧的景阳已经率先站了起来,丝毫不顾那公主之仪,对着远处的红衣少年扬了扬手:“萧振!”
椒图脊背一僵,到底是压下眸中的复杂,缓缓抬了眼。
萧振仍旧在少年,红衣如火,长刀在侧,墨发高束,通身的风流意气尽在眼中。
他目光落在景阳身上,微微点了点头,才看向台上。
卓惜眉头微皱,情不自禁攥紧了手中的剑。
萧振只笑着:“今日我也斗胆,想与惜殿下讨教几招,可好?”
卓惜盯着远处那把剑,到底还是抬眼,淡漠地道:“萧世子少年将军,盖世功名,孤不敢当。”
萧振抽出刀,迈步往前走:“那么,今日就一试吧。”
萧云松了口气,还好萧振来得及时,要不然真不知道该如何交代了。
场上的人哪还有打趣懒散,无不正襟危坐,屏气凝神地观望着远处的情形!
椒图只知道卓惜武功高强,但对于萧振,她却想也不敢想。
萧振,如今十七,却已经能带兵出征,直捣蛮夷。这样的勇猛,万不是武功高强便可以涵盖的。
她望着远处的剑,心口忽而蒙上了一层阴霾。
刀剑争鸣之声钻入耳中,场上白衣翩跹,红衣翻飞,俱是一等一的少年,也俱是一等一的风流。
谁也没有退让一步。
卓惜为的是那把剑,萧振为得是晋朝最后的脸面。
杀意渐显,萧云眼见局势收拢不住,却已经劝不回来,更不敢靠近一步,生怕那刀光误伤了自己。
可伤了他事小,若是伤了夏太子,那可是死罪!
他大喊一声:“萧振!够了!”
但刀在掌中,人也在刀中。
酒逢知己,武逢对手,也是千载一遇。
可椒图知道。
萧家的风光已经岌岌可危,若是此时伤了卓惜,恐怕是万劫不复。更何况,晋文帝无知,若是借题发挥除去了萧家,恐怕等不到夏朝内乱,就已经被夏朝打了进来。
可此时,她若是出声阻止,又是一场风波。
前世种种映在眼中,椒图冷冷起身,声音很轻。
“惜殿下。”
卓惜动作一顿,萧振的刀已经逼进脖颈,可他却及时收了手,转身回望,丝毫没有顾及身后的比试
好像所有的一切,包括性命,都比不过身后那一声轻唤。
校场上的人儿小得可怜,风灌进了她的衣袖,吹乱了她的发,卓惜只看见她眼中的渴求和无助。
“惜殿下,我不想要剑了。”
她不明白现在的卓惜为何要对她这么好,可是她不傻。
若不是为了这把剑,卓惜何必这样争名夺利。
她若是不出声阻止,今日两人都不会退后一步。
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二人的性子。
她生平最奇怪的便是,为何萧振后来能与卓惜沆瀣一气,恐怕除了恨毒了她,没有旁的缘故了。
校场上忽而寂了下来。
萧云看了半天,没认出底下的是哪号人物,可方才他喊破喉咙也没叫停的争论,就因为底下这人的一句话?
萧振心里也松了口气,他虎口微微发麻,真要比试下去,恐怕是非死即伤。
若不是此人出面,当真会是一场恶战。
他抽刀回身,却是不敢再小觑这位惜太子。
他上前一步,双手取下那柄剑,笑得爽朗:“我不是琉璃学宫的学生,今日也只是慕殿下之风,特来请教,按理,剑确实不该是我的。”
卓惜垂下眼,盯着那柄剑,侧脸如霜雪一样冷。
方才的比试,他算是输了。
他看见,萧振走下擂台,将那柄剑,捧给了椒图。
“早就听闻九公主病愈回宫,今日这柄剑,全当我的见面礼,还请殿下不要抚我的面子。”
剑还是当年的剑,少年还是少年。
椒图心口微痛,她抬手,探向了那柄剑,颤着声道了一句:“多谢世....多谢你。”
萧振略一挑眉,可到底没有再多说,只是笑着道:“改日出宫,你请我喝酒,便当认识个朋友。”
椒图轻轻点头,紧握住那把剑,以此带来几分慰藉。
至于旁边的卓惜,他心中警铃大作。
这萧振是个什么意思?